文/赵松
1
“爸,哈佛算是最好的大学么,在全世界?”
“算吧,至少也是最好的大学里的一个吧。”
“那考上哈佛,算不算成功了呢?”
“也算吧,至少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吧……”
“……”
“你将来要考哈佛吗?”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当个成功人士。”
“那你想成为什么?”
“我只想当个普通人,做点什么都行。”
“好吧。”
2
儿子十二岁了。他三岁时,我到上海工作。直到他十岁,才把他接过来上学。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我其实没什么概念,尽管每天晚上都会跟他通个电话,也会问家里人他的情况。当时他很胖,有一百一十斤了。这让我很忧虑。为了减肥,只好把他最怕的姥爷请到上海,负责他的饮食,严格按照计算好热量的食谱做三餐,每天晚饭后还要逼着他走上几公里。这种事只有他姥爷适合,我就不行,他只要说句我不想去,我就束手无策了。
幸好,他后来迷上了篮球,才终于控制住了体重,逐渐恢复到相对正常的状态,而且个子长得很快,十二岁就一米七了。有时候,看着这个又高又壮的男孩站在面前,用开始变声的嗓音跟我说话,我真的会忽然有些不大习惯。他成长得太快了,层出不穷的变化,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还是那个看到任何一种小汽车模型就挪不动步,喜欢独自拿着小汽车在床边不声不响地推上半小时并且一定要让自己的目光透过车前窗的四岁男孩,还是那个见到与恐龙有关的书或画册就要买的对恐龙世界迷恋得不得了的五岁男孩,还是那个不喜欢说话的脾气倔强的六七八岁的男孩……长期的不在一起生活,把他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固化了。
他还没有到上海的时候,我经常会回想起来的,是这样的一些场景片断:比如,有一年冬天,我请假回抚顺,陪他呆了几天。还有一天就要离开的时候,陪他呆在家里玩,他拿着恐龙书,也不说话,就在那里看。我就说,要是我们是恐龙,会是什么龙呢?他说,你是侏罗纪的雷龙,我呢……是白垩纪的霸王龙。为什么我们不在同一纪?因为我们见不到面啊。
比如,他七岁那年的夏天,在上海火车站的站台上,他拉着自己的绿色小拉箱,站在车厢门口,他妈妈催促他快点上车,他也不动,她就去提他的小拉箱,他忽然生气的甩开了她的手,大声说:“你——干——什——么?!”后来上车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眼含着热泪。
还有他三岁时,我们还在一起,他最喜欢我带他玩我发明的拖死狗游戏,就是他趴在地板上,我在后面抓着他的双脚踝,从这个房间拖到另一个房间,他会笑个不停,只要一停下,他就会大声说,再来啊爸。那时候他很开朗,是个自己看动画片都会笑得满地打滚的男孩。
他四岁时,我给他取了绰号,大象。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看完恐龙书,就在地板上晃晃悠悠地走,像在模仿什么恐龙的姿态。我就问他,这是什么龙啊?霸王龙吗?他回过头来表情神秘地说,不是。那是什么?是大象。从那以后,我就管他叫“大象”了。
他不喜欢这个绰号。过了好多年,我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他当时之所以会模仿大象走路的样子,只是因为他想到我没几天就要走了,他要像成年象那样,自己走路。可我这个笨爸爸却根本没能理解这些,还以此为他的绰号。他不喜欢这个绰号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知道大象是成群的,成年象是绝对不会让小象落单的。
3
可我还是喜欢叫他大象。我希望他能像大象那样强壮、无忧无虑,没有天敌。我的朋友们也喜欢叫他大象。这让他颇为不满,但也只好听之任之了。那时他已经在上海了,会做出觉得别人无聊而自己只好无所谓的表情了。他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过于少言寡语的小男孩,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恢复了能言善辩的本色。
他会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把我带到上海不满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还要让我在这么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你知道么,我一点都不喜欢上海。我试图说服他,证明这是正确的选择:在上海你会有更好的环境,可以有更好的学习条件,将来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他反问道,“那又怎么样呢?要是我不觉得你说的这些更好是真的好,你会信么?你一定会说出一大堆你的理由来要我接受,我能不接受么?我不接受你也会逼着我接受,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像他这么大时,根本不会这么表达。或者说,我根本还不知道如何表达、什么是表达。我十二岁时,每天只知道逃学或是放学后四处乱跑。我们那个时代的男孩子都是野大的,是从小被父母打大的,而我则更是在父母一次次失望的眼光里长大的。我那时是不可能去想什么父母能否理解我这样的问题的……但是,他会。
我小时候学习不好,为了这个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大象出生时,我就想,将来绝不能让他因为学习而受委屈,只要他过得开心就行,不管他学得怎么样。可是我食言了。我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为了他的成绩焦虑,冲他发脾气,训斥他不努力。这让他非常失望。有时他会忍不住大声反问我,“你不是说你不在乎学习,只在乎我开不开心么?!”我无言以对。这让我意识到,不管自己早年有过如何不堪回首的挫折记忆,一旦为人父,变得专制起来其实是非常容易的事。天底下愚蠢的父母都是相似的。
网络对他这代人的影响是超乎想象的。在你乱发脾气时,他在网上会搜出青少年保护条例,说你这样的态度和方式是违法的,“我可以告你的!”在你生闷气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时,他会搜出青少年专家们写的如何教育不安份的孩子一类的文章,让你好好看看再说话。真是让你颜面扫地啊。有时你会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露出自嘲的笑容之后,悄悄来到洗手间的镜子那里,看着自己的脸,心里想,真是愚蠢啊,竟然让儿子教育了。
可是你知道,他是对的。不是么?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你每天总是忙忙碌碌的状态,真正能跟他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你总是希望能利用有限的时间将一些大道理灌输给他,以示你在认真承担着做父亲的责任,却从不能耐心倾听一下他的心声。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只是自己的脸,还有当年我父母的脸,想到他们当年的简单方式被我就这么轻易地继承了,心里不免一阵抽搐。
有时候,我会不得不为了某句因为发脾气而说出来的不得体的话而向他道歉。比如有一天,在跟他讨论为什么请了家教却不能明显提高成绩这个问题时,我被他这样那样的理由搞得怒从心头起,我谈到人的被动,然后说出了一句非常不理智的话,让他异常的愤怒。那句话是这样的:“任何陷入无法主动选择而只能被动地被选择的状况的人都是愚蠢的!”
他听完就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大声反问我:“你凭什么就这样污辱那些陷入被动的人?!难道你当初学习不好不得不去工厂里当工人也是愚蠢的吗?!你知道愚蠢这两个字有多么伤人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使用愚蠢这两个字呢?!”好吧,我承认当初我也是个愚蠢的人。“你污辱自己就对了吗?!”好吧,我道歉。
4
1952年的冬天,我奶奶带着四岁的我爸爸,从山东走到关外的东北抚顺,整整走了两个多月。那时我爷爷已经在郊区的红砖厂附近的荒地上盖起了一间瓦房,还用栅栏围起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到抚顺时正赶上一场大雪的尾声,地上积雪有一米多深。一家人很快的就在这里扎下了根。爷爷当时的最大理想,就是攒够钱,退休后去南方(比如无锡或常州,都是他跟运输车队去过的城市)养老。1977年,他因脑溢血在山东去世。奶奶说,他连家具厨具都准备好了。她在临终前,还念叨起这个未了的心愿。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到南方,来到上海。我当时经常想象的目的地,是北京。跟爷爷奶奶闯关东是为了逃脱贫困不一样,我到上海,只是不想在国企那种安稳到麻木的环境里慢慢老死。爷爷到抚顺两年就盖起了自己的房子,而我在上海十年,还在租房子住。这大概比较能直观地反映出两个时代的差异吧。
儿子有一回从同学家里回来,就问我:“爸,你为什么不买房子呢?”我说,买不起。“那你为什么要到上海来呢?”我说,因为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你不就是喜欢看书写作么?一定要到上海来才能看书写作么?”这里有美术馆。“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那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理由呢?“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觉得你其实在哪里都能写东西。”
显然,他是被同学家的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刺激到了。我告诉他,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事吧?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比什么都重要。不管是有钱人没钱人,最后都会死的,到那时候,能把房子带走吗?他听着,摇了摇头,“反正理解不了你的想法。再说了,你写作能挣多少钱呢?你出本书能挣多少钱呢?是不是只有出了名,才能挣很多的稿费?”
我试图通过耐心的解释,让他明白,能一直喜欢,比有没有钱重要得多。“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在乎钱的……”是,我确实是在乎的,他说得没错。我会在乎稿费的高低,会算计版税的多少,会在乎自己的薪水和年终奖的增长……好吧,就算如此,我们该有的不也都有了么?“你没有汽车。”我不喜欢开车。“那你觉得你现在算成功了么?我觉得你并不算成功。”我们辩论了很久。
后来他表示,他并不是要否定我喜欢写作读书这件事,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但仍然觉得我没有成功。“你为什么不写畅销书呢,爸?”我写不了,也不想写。“我觉得你这么讲就是有情绪。”我说的是实话,没有半点情绪。
暑假里,他的同学有一半都跟父母出国旅行去了。不过他倒并不羡慕他们。他只想多些时间打篮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去迈阿密,看场热火队的季后赛。除此之外的,他都没什么兴趣。他觉得跑到国外去玩,也没什么大不了,挺无聊的,有什么可看的呢?
“爸,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当个作家?”我告诉他,先得养这个家,然后才是其它。“这很难么?”他淡淡地说道。“我觉得这个你已经做到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怎么能成功的问题。”
5
他的理想,是将来能去NBA打球。我说这很难。他听了似乎想要辩论一番,但想想还是放弃了。他觉得他将来完全可能靠打篮球活着。他从网上下载了NBA训练大纲,带着几个小伙伴按照大纲要求训练,只是运动量减半。即使别人不去练球,他也会自己去。那个篮球场我去过。它在河边的一个社区公园里,是个围着铁丝网的露天球场。因为没有教练,他的很多动作都不够标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热情。他会通过看NBA比赛来纠正自己的动作。
每次训练,他都练得很刻苦。以至于我会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他送到体校去打篮球?可是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太不切实际了。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有种莫名其妙的保守。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考虑将来怎么活下去啊。
“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将来不会像你们这代人这么累的,”他说。“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随便做点什么,都能活着……我觉得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就算我上不了大学,也一样可以。”是啊,我算了算,等他到我这年纪上,加上他老婆的,估计会有八套房子,随便怎么样都能轻松过下去吧。当然这种算法也挺搞笑的,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房子也就不值钱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观念差别都挺大的。我已是个保守主义者,而他呢,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我对未来的忧虑,在他看来或许是莫名其妙的。而他的“成功”和“不需要成功”观念的自相矛盾,在我看来则是这个年纪男孩的基本特征。他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那种自由的感觉。
每次陪他练完球,我们都会走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里,吃冰激凌,喝点水。主要是为了跟他聊一会儿。我们坐在大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马路。我早已习惯了话题由他来选择。他不大喜欢跟我聊NBA,他知道我现在基本不看了,我不知道现在最当红的球星是哪些,他们有什么特点,就算他讲了我也还是摸不着头脑。如果一定要谈的话,他也会有意谈些关于乔丹、马龙、约翰逊和张伯伦这些老早年代球星的事儿,为的是照顾我,不至于冷场。
他更愿意问我些历史方面的问题,比如,甲午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输在了什么方面?抗美援朝志愿军死了多少人?为什么美国会是超级大国?美国的南北战争是因为什么爆发的,林肯总统是被什么人刺杀的,黑人为什么会被歧视,他们有那么多的篮球明星?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呆上一个多小时,然后才离开。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多跟我呆上那么一会儿。我也是。
6
“爸,明天你回来么?”
“没什么事就会回来的。”
“哦,那我告诉奶奶。”
“我再陪你走一会儿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我陪你过马路吧……”
“不用了,你不是还要赶着写东西么?”
“没关系,过了马路,我可以去坐地铁。”
“你还是打车吧,节省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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